不知怎地,他缓缓放下了刚刚抬起的左手,本是想指向夜空数星星,却又突然打消了这个童心无限的念头。璀璨夺目的夜空被无限星光点亮,山原间宛如白昼般通明。绚烂的星辰流华万点,在他茶色的瞳孔中如斑驳的潮水般涌动。他知道自己即使用尽余生也不可能将它们数完,所以放弃式地把手放下。想到刚才那个不知从何说起的天真念头,他不禁无声窃笑。
这一晚的夜空干净得如同透明,让人怀疑是不是天界的神人用清洁的圣水洗拭过。浮云中皓白的月儿虽也很美,但横挂中天的那条耀眼星河足以令她黯然失色。像这样纤尘不染的夜空并不常见,至少在那空气中沾满煤灰的大城市是绝对看不到的,大概只有在晴朗的盛夏夜晚,坐在这高原之巅的山崖边上才有缘得见。空中横挂着的银色星河,如同一柄冰刃斩夜空为两半;山原间流淌着一条水声潺潺的干净小河,哗啦啦的流水声如同好听的风铃一般,天上点点明星尽数倾泻水中,无数光点如飞萤般曳动闪烁。坐在这高耸的崖际望着天上天下这两条河容易产生一种错觉:究竟天上那条是真正的河流?还是说山原上的那条才是斑斓夺目的星河?到底哪个才是夜空?哪个才是夜幕下的苍莽大地?清爽的夏夜风拂过他雄俊的面庞,柔软的头发轻触肌肤,产生轻微的痒意,风儿又吹来阵阵芳草的清香,令他感到无比舒畅。
为了看清天上的星星,他特意登上这座分野高原上海拔最高的童真山。也许是因为呆在这么一座拥有幼稚名字的山上,刚才才会萌生无聊的童心吧。放松心情沐浴在星光与晚风中,这些年的艰辛生活反而衬得此刻弥足珍贵。那道清澈的星河看起来离他很近,仿佛触手可及,随时都能伸手浸入冰凉的河水中。可他明白,一旦伸手去探索,那份不知相隔多少光年的遥远距离会让人大失所望。有些事物就是这样,给你“想要就能得到”的兴奋,紧接着就是“对不起,你还差得远呢”的当头一棒。
明白就好,不要深究。适当地忽视一些客观事物,也许是一种聪明的活法。
“今晚的星真亮。”
坐在他身后青石上的清流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一个令人感到可靠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背部也很开阔,健壮的肌肉即使透过单衣仍然可见其线条与轮廓。不过,即使再强健的体魄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她知道在他的背上篆刻着一道十公分长的伤痕,因为那道伤痕正是拜她所赐。对于一名视尊严如同性命的武者而言,背上负伤是绝不能容忍的耻辱,但她却让他蒙羞了。
清流与亚历山大初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她的国籍还是昂斯特帝国。但三年后的现在,她已经没有所谓的国籍,甚至连一张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都没有,事实上她也不需要,因为自从她追随亚历山大那一刻起,姓名、身份、民族,或者说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变得可有可无,甚至说得刻薄点,这些东西早就成了碍手碍脚的累赘,与其固执地守护它们,还不如干脆点弃之如敝履。清流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唯二需要的人事物大概只剩下她的枪以及眼前这个名叫空·亚历山大的星族人了吧。
那把外壳朱红色的狙击枪是她最亲密的战友。枪是她的生命?这种某某东西是某人生命的论调实在虚伪浮夸,人的生命就是人的生命,任何事物都不能与之等同。当然,或许对于某些感性的好人来说,特殊的情感可以高于生命。比方说亲情,比方说爱情。
坐在她身前的亚历山大是她第二件不可或缺的“东西”。人类该不该算是“东西”,这是个难题,但在这儿姑且把人当作是件东西吧,因为东西两字比事物要容易写得多,笔画还少。
对于那个正在仰望星河的男人,清流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情感?他杀了清流曾经所在的小队中除她之外的所有成员,将她俘虏回营,这么一想,清流应该无比痛恨亚历山大才对吧?可正是这个理应是仇人的人,救下了险些被粗野的星族士兵施暴的清流,还在自己离开那支星军的营地时把清流释放了。他也许只是扪心有愧,妄想以此赎罪,可清流因此获求是事实,虽说本来导致她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正是亚历山大。
“你要去哪里?”被他用剑砍掉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后,清流双手互相揉搓被铐得大红大紫的部位,冷漠地抛出疑问。
亚历山大只是回头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回答,仿佛那问题原本就不存在答案。他一跃上马,扬鞭而去,土黄色的荒原上扬尘如瀑。
望着亚历山大的身影在飞沙中渐行渐远,狂放的野风啸动悲歌,不可名状的无助与孤寂顿时蹿上清流心头。她就像被父母遗弃的孩童般惶畏不已,不禁迈开步伐想要追上去,却惊觉双脚无力,寸步难行,难道长在自己身上的腿脚是别人的?她纤弱的双脚被冰冷无情的脚镣死死地扣了将近一个星期,脚踝四周紫肿得如同中了蛇毒般狰狞可怖,如果不是亚历山大用马载她,别说从营地里逃脱,只怕最多也走不过六步,要成诗时间未免也太短了。
「不要…我不想又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如同忘却痛觉般发疯似地朝亚历山大离去的方向飞奔,中途摔翻了五次,身体各处摔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眼眶、耳朵、嘴巴、鼻孔、指甲缝无一不被沙土侵蚀。但她没空理会,她不想被人遗弃,她不愿在这个陌生的荒郊野地重新寻觅昨日来路,她感受到此前十九年韶华从未感受到的恐惧。她啜泣,她飞奔,但那个人和自己的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马蹄声已几乎听不见。没办法了,她只能用尽浑身力气,嘶哑着嗓音朝前方呐喊道:
“带我走!带我走!”
她虽然用最大的分贝发出了呐喊,但声音依然淹没在暴躁的荒原烈风中。他听不到的吧?即便听得到,也没有理由回头吧?
但,他听到了清流的呐喊,并纵马归来。
他骑在那匹雄俊高大的黑鬃马上,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清流。通过这些天的接触,清流一直以为对方是个永远没有表情的面瘫,眼神永远是那么冰冷,上唇与下唇永远合得密不见缝,嘴角也永远不可能上扬,哪怕只是微微上扬。但此刻的他露出的表情就像是一直暗恋女孩不敢告白,却突然被对方反过来抢先告白后惊讶得怀疑这是不是梦的小男生一般,倒有种无法言喻的可爱感觉。
清流眼眶还有泪水打转,就像倒映在涓涓溪流中的夜星。她同样想不到亚历山大居然真的会折返回来,也不自觉地面露惊讶之色。
“你…”亚历山大欲言又止。
难道他不习惯说话以至语言组织不起来吗?
“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吗?”
什么嘛,他也是能好好说话的,而且发言标准,吐字清晰,音色也很好听,帝国中央广播台的播音员声音都没他好听呢。
清流这么想着,冲他点点头。
“那是为什么呢?”亚历山大抛出疑问。
那是为什么呢?直到今天清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想起这段往事,她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心存感激。星月的清辉一同洒落在她皎洁秀丽的面庞上,朗朗凉风拂动着颈后纤长的缕缕青丝,轻轻撩动着脸颊,产生轻微的痒觉。
“说起来,像这样和你一起坐着看星星还是第一回呢。”清流说。
“一直没什么机会,更何况像今晚这样美丽的星空是可遇不可求的。”亚历山大说道。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听得出他对这星夜的喜爱之情。现在的亚历山大脸上挂着一副怎样的表情呢?是按捺不住的欣喜?还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平静?清流很想探出身子看看,但却安坐未动。
在接纳清流之后,亚历山大最先做的就是帮她处理好伤口。他低头从行李箱中拿酒精时,清流得以近距离地观察他的脸。
不违心地说,那绝对是一张英俊的脸。英气凛凛的剑眉在浅短的刘海下如双剑对指,仿佛隐约能看到两名行将一决生死的剑客;茶色的眼瞳绽着坚毅的光芒,没有丝毫的迷茫;不高不扁的鼻子形状大小都恰到好处;人中很端正,凹沟的深浅仿佛经过精密测量般合适,淡淡的胡渣就像初春新生的嫩草般在人中周围悄悄探头;他的嘴唇甚至比清流还要红润,虽然清流并没有涂口红的习惯,但她一向对自己殷红的薄唇十分得意。
似乎是注意到清流在注视自己,亚历山大瞥了她一眼,这一瞥又让清流骤感寒意,她十分畏惧、憎恨这个眼神,不久前亚历山大就是带着这个眼神挥舞大剑,将她的队友逐一杀死,而她就躺在一边看着。他挥剑时没有丝毫迟疑,也显得毫不吃力,对他而言,杀死眼前这伙敌兵跟捏死几只蚂蚁一样容易。想到这里,仇恨之火一瞬之间将她的理性烧成灰烬,她从衣袋中掏出一柄只有大概七八厘米长的工笔刀,迅捷地朝亚历山大背上刺去。亚历山大不避不让,结结实实地挨下这一刀,却连轻微的惨叫声也未有。他拿出了装有酒精的瓶子,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清流。看着从他背部淌落的鲜血,清流心中一惊,放开了工笔刀。那刀子紧紧地插在亚历山大背上,仿佛是连结在他身上的一部分。
亚历山大冷漠地扫了清流一眼,左手向后拔出刀子扔在地上,眉头连皱一下都没。他用**棉签蘸上酒精,弯腰低头开始给清流的伤口涂拭消毒。清流呆呆地坐在地上,就像一尊雕像。
“果然…怎么可能真的想跟我走。你下手太轻,这样是杀不了人的。不过也好,我可不能在这儿让你杀了,这种程度或多或少也能让你解解恨消消气了吧。”亚历山大淡淡道。
不知怎的,看到亚历山大那副失望落寞的表情,清流竟然有些可怜起他来了。但在此时,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懊悔与恐惧———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鲁莽?此时再对他下手已无什么意义,不是想投奔他吗?杀了他,自己又是孤身一人,而出手却又杀不死他,无异于拔掉老虎的兽毛,完全是在激怒他。她还记得亚历山大杀人时那副来自地狱的恶鬼般模样,他随时都会杀了她。
伤口被蘸过酒精的棉签触碰,清流感到轻微的疼痛和冰凉,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眼下最关心的,是亚历山大接下来会怎样对待自己。
“弄完伤你可以回去,需要的话这匹马可以给你,算是我无用的赎罪。”
清流又是讶异又是暗自庆幸,对方似乎真的不打算进行报复。
基本清洗好伤口后,亚历山大又从背包里拿出带棉花的胶布,陆续贴在清流的各个伤口上。
贴完胶布,亚历山大阴沉着脸站起身,清流各处伤口都已妥当地贴上了胶布。她低头看着四肢贴得星罗棋布的胶布,心情复杂。
“马给你了。你应该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吧。回去吧。”
亚历山大说罢,将系在马背上的背包摘下,又从背包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袋中传来金属间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显然那是个钱袋。他解开束在袋口的细绳,从中拿出几枚硬币塞入黑色外衣的口袋,再重新用细绳束紧袋口,并一同系在马辔上。随即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这一次,清流没有再喊住他的勇气了。本来,她确确实实萌生了跟亚历山大走的想法,但自己刚才那一刀已将这种可能完全斩断。跟着仇敌走本来就是件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你应该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亚历山大刚才如此说道。他这句话的潜台词,难道不是说自己已经无处可归还了吗?因为自己别无去处,所以艳羡有归处的人,再悲愤一点,断定全天下只有自己孑然一身无处去,而其他人的身后都有避风港?他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对于清流而言,自己惟一的归宿就是那个包括自己在内只有7名成员的小队,三女四男。她的六名同伴就是她的家人,虽然是虚假的家人,可他们并不是在扮家家,清流真的很喜欢他们。六名同伴一死,世上再无家人可言,因为真正的家人早就死绝了———她的父亲遭政敌陷害,被冠上了“军变反动派的狗头军师”的污名,连同清流两个哥哥一同枪毙,只留下清流和她的母亲。遗憾的是,清流的母亲在丈夫和两个儿子含冤死后出现了精神问题,每天三餐时分都坐在厨房饭桌前摆放盘碗餐具,总共摆了五人的份,当然无论是盘是碗,上面都空空如也,不曾盛有任何食物。然而她却总是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切碎空气,再用叉子叉放入口,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还时不时从自己的盘子里夹出一块看不出形状的空气,放到其他位置上放着的盘碗,还一边说着“多吃点蔬菜别挑食”或者“多吃点肉,你看你多瘦”,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母亲的脑子有问题了,但刨根问底,问题是出在心上,可是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治好她的心伤了。母亲是个有明显重男轻女倾向的传统妇女,她明明也是个女人,却总说女人没半点好处。在母亲眼里,两个哥哥是她的无价之宝。他们年纪轻轻就从帝国国防大学以优异成绩提前毕业,入伍后更是青云直上,仕途顺坦。他们是母亲向邻人吹嘘的资本,他们让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母亲挺直腰杆。但现在他们都死了,大儿子小儿子都死了,还带着“贼子”的污名。她的骄傲崩塌了,除此以外什么都没了,至于她的女儿,那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清流很爱母亲,但母亲的状况让她感到深深的绝望。她一刻也不想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家里呆着,“到外面走走”的想法充斥着她的内心。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察觉到她的心思,一天早上清流醒来,发现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和空气一同用餐,这让她很意外。她走出厨房,朝二楼的楼梯口移动时,视野的余角似乎扫到了什么。她回头看了看楼梯口对面的偏室,那是用来安置父兄灵位的房间,大门敞开着,母亲身上还穿着睡衣,整个人如同刚洗过的白色床单般悬吊在半空中,只是没有一丝洗衣皂的芬芳,房间里弥漫着沉郁的死气,父兄三人的黑白遗相静静地蹲在灵位上,在燃干的蜡烛前齐齐露出和蔼的笑容,温柔地注视着披头散发的母亲和僵立在门外清流。
好温馨。可是他们为什么笑个不停呢?
在不得不来帮忙的远亲和同情清流的近邻协力帮助下,母亲草草下葬,后事也简单办毕。万事了了之后,清流决定将父亲留下的这栋房子变卖,用得来的钱将父母兄长的灵位和骨灰盒安置在首都一家规模中等的安灵所,剩下的钱基本都用来答谢亲邻了。她只留下能勉强供自己几个月消费的数额,随后她加入了军队,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
这就是清流过去人生的概述,不像亚历山大所想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回去寻找主军毫无意义,因为在昂斯特帝国军法中,被俘的士兵是不可以回去的,他们是“军队之耻”,回去的话会受到重罚。悲哀与无助缠在心头,因忍耐而暂时隐褪的疲惫突然涌向全身,她试图爬上亚历山大留下的马,尝试三次都未能成功。那匹马显然怕生,尽管清流之前已经它身上呆过,但那是因为马的主人在前头牵着,马才比较安心的缘故。在第四次尝试上马时,清流已将半个身体蠕上马背,黑鬃马却仿佛将自己的不安与愤怒积攒到峰值突然爆发一般,两条后腿像两节飞升的火箭般猛然一窜,后半身极其凶暴地一甩,将清流整个人甩出去六七米。系在马辔上的钱袋掉了下来,十几枚硬币就像从天而降似的洒落在黄土地上,发出珍珠落玉盘的悦耳声响。
荒原劲风一点也不温柔,却发挥了催眠曲的作用。身心疲弊到极点的清流倒在地上,无意识地沉沉入眠。
醒来的时候,最先进入迷糊视线的是杉木制的天花板。清流缓缓坐起,打了个呵欠,身体感觉轻飘飘的,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也没有昏睡前像是背着铅块的沉重感,想必是睡了很长时间。她环视四周,这是一间四面木壁的客房,房间不大,但布局简约,落落大方,衣柜、写字桌、茶案、餐桌之类的家具基本都有,床有两张,地面很干净,敞开的两扇窗吮入阵阵凉风,拂动着两面淡黄色的窗帘。四周显得很寂静,不是那种让人不安的寂静,而是让人感到轻松和放心。
不像普通的民居,应该是旅馆之类的地方,清流这样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然穿着那套蹭破多处的衣服,但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脏,可能是有简单的擦拭过。是谁干的?是谁把自己挪到这的?突然置身未知的空间,当然会有这些疑问,而这些疑问很难马上找到答案。她下了床,双脚踩在稍显冰凉的木制地板上,走到窗边朝外一探,暖风与花香迎面扑来,空气清新而甘甜。外面是一条幽静的小径,只有一两个农夫打扮的行人悠悠而行。小径再过去些许便是一片茂盛的杏林。洁白的杏花开得绚丽夺目,轻风万缕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如同千百只漫游空中的纸鹤。杏树与窗户几乎齐高,看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二楼。耳畔轻微捕捉到潺潺的流水声,决眦望去,在杏林尽头好像流淌着一条小河,隐约可以看到粼粼的波光。
看来是个安静的小村庄。想不到在那片荒凉的山原尽头,居然有这么恬淡静雅之地。
这时,身后传来了门把扭动的声音,她回头一看,亚历山大推门而入。他见了清流,只是淡淡说了句“醒了”,便将手中拎着的袋子放到茶案上。袋口一张,里面是几件衣服。
“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其他的等会再说。”
清流听他说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通过几处破缺的口子可以清楚地看到白皙的肌体,虽然没有露出什么私密的地方,但这样毕竟不甚雅观。她红着脸瞥了亚历山大一眼,他并没有看她,只是在给自己的剑打蜡。看到那柄雪亮冷森的大剑,清流多少有些害怕,于是赶紧拿着亚历山大带来的那几件新衣服,走进不大的浴室。
不大的浴缸里放满了温烟升腾的热水,不知道是不是亚历山大准备的。清流脱光衣服,小心翼翼地撕掉那些已经完成使命的胶布,钻进浴缸悠哉悠哉地将身子泡在水中,将污浊与倦乏尽数洗去。
亚历山大给她准备的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衫和一条蓝色七分裤,以及款式最普通的内衣裤,全部只有单纯的色泽,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看样子都是新的。是他刚买的吧,一个男人去买女人的衣服,大概很难为情。但他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这些衣服与其说朴素还不如说是老土,比她刚换掉的昂斯特陆军制服还要难看。不过清流毕竟在军队艰苦的环境中呆过几年,凡事都不像其他娇生惯养的同龄人那样放肆苛求,对衣着的外观也不挑剔。再说现在也不是该挑剔的时候,有衣服换就不错了。想到这里,清流对亚历山大还是多少有点感激。
洗完澡用干燥的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穿上亚历山大给她买的衣服。尺寸却很合适,可能让清流自己去买都没这么合身。她回到房间,想要向亚历山大问个明白,自己昏睡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不过她又有些害怕,毕竟亚历山大心里在想什么她无从揣测。从醒来之后所见到的情况来看,最容易得出的结论是亚历山大之后又折返回来,并把她带到这里,但未搞清楚之前清流不敢棺盖定论。而且,更让她担心的事情还在后边:这个危险的亚历山大会怎样对待她。
「不能太慌乱…镇定啊清流。」她暗地里给自己鼓劲,尽可能让身体轻松下来。她找了张藤椅坐下,亚历山大正在查看他的行囊。
她不敢说话,亚历山大也一言不发,埋头用砂纸擦拭着一块手帕大小的黑石板,上面隐约有些文字和图案,看起来有些磨损的地方。仔细看会发现石板左边和下边是完整光滑的直线,正好呈一个直角,而上边和右边却像若干碎齿满是缺口,这块石板似乎只是一块更完整的石板之一角。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看他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好像还是块宝物。
先不管这些,眼前这死一般沉寂的气氛是怎么一回事?亚历山大怎么像盲哑人似的,完完全全把清流给无视了。
“喂…”清流有些底气不足地发声。
“嗯?”
“说说话吧…”
“你想要我说什么?”亚历山大停下手中活儿,仰起头看了看清流。
“你刚才不是说有话待会儿说嘛…现在怎么不说。”
亚历山大“啧”了一声,像是有些困扰,他把黑石板和砂纸放在茶案上,站起身走向窗户,背对着清流。
“你想要我说什么?”
他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语气还是那么冷漠。虽然一开始他的言语容易让人感到不舒服,但一旦听习惯了,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只是他本身的说话方式。
“我为什么会在这?”
“那匹马跑来找我,我又把它牵回去,见你躺在那儿就带回来了。”
“果然是这样啊…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四天。”
原来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她刷新了有生以来单次睡眠的最长时间纪录。不过这并非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亚历山大将窗户开大,探出头看了看窗外。
“这附近还不错吧。”
“这里是哪?”
“一个叫帕尔斯的村子。向西二十公里就是分野高原了。”
“那不还是在帝国境内?”
“那是你们昂斯特人的划分法。分野高原被你们占领了,所以将其算作本国国土。不过绝大多数的星人依然坚持分野高原是我们的领土,不光分野高原,就连斯坦人占领的太白平原、北辰平原、骐骥平原,胡克人占领的南辰平原等地始终是我们的领土,就连已经灭亡了半个多世纪的故国今夜辰也依然存在。”他说着转过身,双手叉腰,“很可笑吧?明明土地都被外族人占领了,明明自己在给外族人为奴为仆,却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地主似的。”
清流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好沉吟不语。
“有这种不甘心的想法,就会有不顺从的做法,于是星人的武装起义频频出现。你我之前呆过他们的军营,开泰世的‘三羊军’,算是众多星人起义军中比较强大的。三羊军影响范围甚广,鼎盛时期其部队人数超过两万,可谓名震天下,但他们对星人民族解放运动的实际贡献几乎为零。一支以袭扰敌人掠夺资源,时不时救济同胞的武装力量和山贼流寇没什么区别。开泰世根本没有弄明白率众起义的目的是什么,抢劫东西救济难民就像鸦片瘾犯了就吸一口解解馋,这无异于慢性自杀,完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三羊军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当然,三羊军对于三大国政府而言也是个相当头疼的存在,对于那些受到过帮助的星族同胞而言,他们的存在也是有积极作用的。只是纵观当今星人的地位与处境,开泰世的做法并没有改变星人命运,完全没有。”
“所以你离开三羊军,之后你想怎么办?”清流问。
亚历山大没有回答她,而是突然将对话的主被动关系转变,他成了发问的一方。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清流·泉。”
说起来亚历山大确实没问过她的名字。
“泉氏啊。”亚历山大语气柔和了许多,音尾甚至有点像是悲叹。
姓泉的人在昂斯特很少,最有名的当然就是一百多年前名振天下的名将迪涅·泉了。而几年前迪涅的嫡系子孙、帝国名将叠嶂·泉和他两个儿子因涉嫌军变(实际上是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强加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的事情亚历山大也是知道的。考虑到姓泉氏的人很少很少,因此在他眼前的清流是叠嶂的女儿的可能性不小,但他一向做事严谨,就这么草率下定论不符合他的风格,于是他说道:
“我听说泉氏出了几个大逆不道的反贼,还是父子三人。你们姓泉氏的人,脸面都被那一家子丢光了…”
“住口!他们都是无辜的!什么反贼、军变,统统都是被人强加的无妄之罪!他们才不是…才不是什么反…”
清流激动地打断亚历山大的话,又悲哀地安静下来。她低下头,尚未完全干的长长黑发垂落,遮住她的面庞,披洒在起伏的胸前。亚历山大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同时有种轻微的歉疚。沉默了一阵,他说:
“你大概不想回去原来的地方吧,要不跟我走吧。想为你同伴报仇也可以,不过我不会让你杀死,当然也没有杀你的打算。另外,你还有一种选择,既不回去也不跟我走,自己找个地方另寻生路,我可以给你点钱帮助你,只不过数量有限。个人建议你还是做这个选择,因为跟我走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相反可能会很辛苦…不,是一定会很辛苦。”
清流依然低着头,尚未回复。
“我去弄点吃的,你自己再考虑考虑。”
亚历山大说着朝门外走去,走过清流身边时,她突然伸手轻轻抓住亚历山大的衣角,沉声回答道:
“我还是跟你走吧。”
“好,那就跟我走。如果中途你又改变主意,我也不会强留,你随时可以做出任何决定。”
清流松手了。
“忘了跟你自我介绍。亚历山大是我的姓,我全名是空·亚历山大,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嗯…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为什么那天你把我的同伴都杀了却惟独没对我下手?”
“因为我接到的命令是除了抓一人回去拷问外其他人全歼。你只是碰巧还没被我杀掉,所以就抓回去当俘虏而已。”
“那为什么先杀其他人而没有对我动手?我们小队可是几乎同时对你发动进攻的。”
亚历山大皱皱眉头,走至清流面前,伸手拨开挡住她面孔的头发,一张白皙清纯的脸仿佛绽放着光芒般亮丽。被他专注认真地盯着看,清流还是有些紧张,两颊泛起红潮,双眼不知该往哪里看。亚历山大其实只看几秒便走开了,可清流却觉得被盯了几个世纪。
“你和我认识的某人有点像,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不过你比她漂亮。”
听到这一句,清流尚未褪去的绯红从脸颊染至耳根,她双唇向内一含,低下了头。
“你在说什么啊混球…”清流感觉自己的脸像烫伤般炽热,心脏的跳动异常剧烈,她听到了亚历山大鼻息间发出的轻微笑声。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喊作混球,有意思。”
“居然有人会因为被别人用新的骂法辱骂而感到高兴…”清流抬起头,注视着亚历山大,之前对他所怀有的恐惧与戒备在他夸自己漂亮的时候全部烟消云散,至少在这一刻她觉得亚历山大并没有那么可怕。
“你背上的伤…还好吗?”
“没大碍。”亚历山大说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并非因为伤口的痛楚,痛楚对一名武者而言完全可以忍耐,但背上负伤象征着“逃窜与怯懦”,这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耻辱。但之所以会被清流捅刀,说到底还是他当时太懈怠大意,完全没有防备的缘故。而且,亚历山大觉得清流向他复仇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伤口是对他应有的惩罚。
不过清流显然是误会了,她面露忧虑不安之色,想必是在担心亚历山大的伤势吧。见她如此,亚历山大又补充说道:
“你应该不是担心我在逞强吧?我的伤真的没有问题了。而且我觉得即便我真的伤得很重你也不需要担心,因为那不是你的责任。我杀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同伴,你为了报仇刺伤我,这是无可厚非、合情合理之事。我不会承认自己杀死你同伴是错误的事,但那是我的罪恶。错与罪是两回事。”
清流没有回应,但她大概理解了亚历山大的意思。对他的仇恨不可能轻易消除,可她已经不想杀他了。杀不了是次要因素,她是真的没有为同伴报仇雪恨的念头了。想到这清流就觉得自己无情无义,难道和自己并肩作战共度了两年多时光的同伴真的是这么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友情就如此廉价?比不上亚历山大的救命之恩?她不敢再想下去,因为继续思考她怕自己会得出与同伴的友情确实比不上亚历山大救命之恩的结论。
而且,清流隐约发现,自己对亚历山大除了憎恨与感恩之外,似乎还有存在其他情结,像是期待从他身上得到或看到什么东西似的。
“我之后要干的事会伤害到许多人,这其实自然包括你祖国的人。即使如此,你也要跟过来吗?”
“嗯…”
“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后悔?”
“我不能保证,但我要跟着你走。”
“我还是那句话,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我不会强留。我也不会勉强你非做些不想做的事,但绝不允许你阻止我做任何事。”
清流跟着亚历山大一同踏上征途,并且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没有中道而弃。很快,在帝国西北边境的一个小镇上,他们遭遇了帝国一支精锐小队的伏击,在那次战斗中清流第一次杀死昂斯特同胞,还一口气杀了六人,她发现自己扣动步枪扳机时丝毫没有迟疑,望着横七竖八倒毙在地的吊同胞尸首,她内心也没有任何罪恶感,本来以为自己会反胃甚至呕吐,最起码也会冒冷汗或者发抖,但这些症状居然一个都没有。她突然觉得好可笑,原来自己早就是个擅长杀人的恶徒了,说不定内心深处还因残杀同胞而激动雀跃、兴奋不已吧。她呆立原地说不出话来。
看着清流惘然若失的样子,亚历山大什么也没说,他大剑一挥,用魔力在地面挖了一个大坑,将十几名死者的尸体埋葬了。
习惯杀戮之后,清流逐渐明白亚历山大所说的“错”与“罪”的含义与区别。所谓的错,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导致的过错;而当你按部就班、踏踏实实做着本该做的事却给其他人带来不幸与灾厄,这就是罪。错时常与罪相伴,却不可混为一谈。人生在世最大的不幸,大概就是从未犯过任何不可饶恕的错误,却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酿下深重罪业吧。
「看来,他也很不容易呢…」
在前往太白平原拜访旧识的途中,亚历山大和清流经过了一片绣球花海,那是在安康河南岸一片丘陵区外围的野生植物园里。吹送万里的春风让周围的矮小山岭染成一片绿海,植物园中千奇百怪的花花草草用它们姹紫嫣红的充满生气的色彩为这片绿海加以恰到好处的点缀,山岭间下起了绵绵细雨,漫天飞雨看起来就像为了传播种子四海漂流的蒲公英絮,令人感受到充满生气的希望,又徒然心生迷途天涯的浪人忧愁。在这柔和得有些飘飘然的春雨中,如果从山岭对面放眼望向亚历山大和清流所在的植物园,大概会有观赏巨幅田园山水画之感。翠柳林前有几只黄鹂互相追逐嬉戏,在牛毛细雨中穿梭游弋,发出轻快悦耳的鸣叫,旋即钻入林叶,嘤嘤啭啭像是在朗诵儿歌。
植物园的正中央便是那片淡紫色的绣球花海。虽然说是花海,其实面积也不是很大,大概有二百平方米,只是相较于园中其他植物,绣球花的分布面积是最大的。数以万计形似蜂巢的绣球花半仰着头沐浴在恩慈的春雨中,娇艳脆弱的花瓣沾满微小晶莹的水珠,就像刚洗过澡稍未擦干的婴儿肌肤。清流坐在花海边上的凉亭里,双手托着下巴静静赏花。
亚历山大站在雨中呆呆地看着这片花海,就像在看着自己的过去。他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却让清流感到一股无言的悲伤。他看花的眼神就像看人,不是充斥在人生道路上像背景板的千百路人,而是特定的某个人,显然那个人不是清流。
如果只是绵绵细雨,那么投身雨中接受大自然的柔情蜜意是件很愉快的事,但雨越下越大了,像针一样坠落人间。亚历山大已经浑身淋湿,头发也有些凌乱,清流喊他过来避雨,他似乎是没听到,反而走上前去,渐渐步入绣球花的海洋。清流赶紧撑起雨伞跑出凉亭追上亚历山大,将左手抬高帮他遮雨。雨伞不是很大,无法完整罩住两个人,清流右边肩膀和手臂完全淋湿了。
“真是的…你傻啊,这么大的雨你真以为是天然淋浴呢?”清流有些郁闷地斥责他。
亚历山大没有回答,只是接过雨伞,又把清流拉到身旁紧偎,这样一来勉强可以让两人都不被雨淋湿。清流的肩膀碰到他的胳膊,有些不好意思。
“喂,我们回去亭子里避雨吧。”
“这些花真好看啊。”
两人的话风马牛不及,根本就没对上。清流觉得亚历山大的样子有点奇怪,虽是在赞叹花好看,听起来却像在夸远处的某个人。清流扫了扫四周,发现在繁茂的绣球花海中,一株白蔷薇悄然盛放,比周围的绣球花好看多了。
“亚历山大,你快看,那边有株漂亮的白蔷薇。”
亚历山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淡淡地“嗯”了声。
“你喜欢吗?”
“喜欢。”
“那株白蔷薇比这些绣球花好看多了。”
“嗯。”
“那…”清流突然从伞下抽身,站在亚历山大身前,水月般清澄灵动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亚历山大双眼。亚历山大注意到她的目光,也没错开视线,直视着那钻石般明透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
“那…你更喜欢哪种?”
清流说完,身体隐约有些发抖,嘴唇微颤,心如跳珠,但她没有挪开目光,依然死死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想要找到答案。
亚历山大闭上双眼,大约两秒后又重新张开。
“还是绣球花吧。”
“是吗…”清流的心仿佛跟着雨滴一同泻落,遁入脚下泥土中无声消逝。雨水击坠着她的眼眶,眼白有些红了,“走吧。”
4月21日,清流依然记得当天的日期。日期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更不具备纪念意义,它只是一个记忆的存档点,刻意去记住日期不过是为了铭记当天发生的事。当然这份存档仅供回溯,自然不可以带着肉体实感重回当刻再启旧时进度。在扬扬洒洒的春雨中,在花香馥郁的山野上,亚历山大哀伤的眼神深深镌刻在清流心灵中。她从未想过像亚历山大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也会有那么悲戚而无望的表情,那不同于亲人挚友死后的凄怆,更不是被仇恨煽起来的悲愤。那更像是一种徒然的哀悼,对已成定局的过去的哀悼,对自己逝去的珍视之物的哀悼,对因自己的无能而酿成悲剧与遗憾的哀悼。他的眼神,从此在清流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一开始就存在于她的记忆中,是她身体的一个部分。
在植物园的尽头有一个幽静的小山村,村口的水轮车不远处坐落着一家破旧的小旅馆,虽然放晴但时候已不早,很快就要天黑了,他们决定就在这里住宿。不过,旅馆的老板娘告诉亚历山大,今天只剩下一间单人房了。在先前的旅途中,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但亚历山大还是先看了看清流征求意见,她无所谓地点点头,于是他们订了这间单人房。
洗浴整理后两人便准备休息了。一如前几次相同的情境,清流睡床上,亚历山大打地铺。连日旅途的疲劳让亚历山大很快便进入梦乡,但清流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雨中花前亚历山大的那个眼神在她意识中反复出现,双眼睁开时看到的不是窗前银月而是他的眼神,双目紧闭时意识中的黑暗又迅速被他的眼神点亮。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意他?为什么自己会想要更透彻地了解他?世上所有人都有着不想被人知悉的过去,但总有想知道它的人,这种人究竟该说是多事还是多情呢?
亚历山大睡得有些迷糊,并没有做梦,但脑内混乱异常,在睡眠状态下不停进行着无序思考,脑海中浮现出现的只是混混沌沌不成形状的诡异颜色团块,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团块具体是什么颜色,显然是由各种各样的颜色不按比例不讲顺序乱七八糟地一同倒入大染缸,使之于无常混沌中充满恶意地大暴动,**式地交媾盲融,最终形成这般污秽不堪的团块。而疲惫的身体更让他心灵负重,在意识中他保持着第一人称视角,分明在居高临下俯瞰着那片浊乱可怖的异色团块,身体却产生了沉沦其中无从挣脱的束缚无力之感,异色的团块仿佛变成一张小丑媚笑的脸,引诱着他,吞噬着他,消化着他,使他渐渐失去肉体实感,只剩下空虚的灵魂游荡在世界的尽头…
这种非梦之梦最是令人煎熬,亚历山大从中惊醒,眼前是洒满皎洁月光的地板。现在是几点、离天亮还有多久,这些问题他并不在意,后颈轻飘的吐息与背上柔软的触感使他为之一振。他低头一看,一双细长白净的手臂从后缠在他腰上,紧紧地抱着他。他侧过半边脸,只见清流睡在他身旁,双目紧闭却无声饮泣,滚烫的泪珠狼狈地窜落,鼻间的气息却十分均匀,让人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纽扣式单衣,最上面的两个纽扣并未扣上,透过敞开的衣领,丰满美丽的胸脯依稀可见,下半身似乎什么都没穿。她释放了乌黑的长发,使之或垂在胸前或拂在背后和胳膊上,清丽脱俗的脸蛋在月影华光下显得更为甜美。可她为什么在哭呢?这份神秘的脆弱让她看起来更加迷人,更令人心生怜意,亚历山大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帮她掸去睫间泪渍。不想手刚伸出,清流就睁开眼睛,迅速地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拉,亚历山大猝不及防,一个半倾,整个人压在清流温暖柔软的身体上。他双手撑地想起身,腰却被清流死死搂住不肯松开。
“你又想在我背上捅一刀吗?”亚历山大怒道。
“对!我就是要在你背上再留几个伤口,让你忘不了耻辱,更忘不了我!”
“你这么厉害一个女人,我已经忘不了了。快松开。”
“你这么厉害一个男人,想挣开的话我怎么可能缠得住!”
“这可是你说的。”
亚历山大只是稍稍用力一挣就挣开了清流,她感觉双手就像骨折了一般疼痛。亚历山大起身,拎着行囊就要出门,却再次被清流抱住。
“别走。”她双手缠在亚历山大胸前,用近乎哭腔的嗓音伪造出平静的语气。
“你怎么了?”
“我不想再看到你那样的表情。”
亚历山大心头一震,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放下行囊转过身来,清流也松开了他。只见亚历山大突然紧紧地盯着她,好像要用眼神把清流的脸钻破似地紧紧盯着,盯得清流有些害怕。似乎是察觉到清流的心理,亚历山大面露微笑,低下了头。
“果然啊。”
“果然什么?”不明所以的清流连忙追问。
“果然只是错觉,你和我认识的人长得其实并不像,只是我的错觉罢了。你比她漂亮多了。”
这是他第二次夸清流漂亮,这个“漂亮”还有个参照物:比“她”漂亮。至于亚历山大口中的“她”是谁,有多漂亮,清流便无从得知了。假如那个“她”是个长相骇人的丑女,那清流的这份“漂亮”就显得不是那么值钱了,所以这份夸赞其实挺虚。可即便如此清流还是得意得很,因为夸她漂亮的人是她喜欢的人。
“就像蔷薇和绣球花的区别吗?”清流问。
“不可类比。”
“那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亚历山大停顿了数秒后避开她认真的双眼,错开了视线回答道。
“那也没关系,你可以把我当成她啊。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和你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如今身在何处,我愿意当她的替身陪在你身边,我愿意啊。”
“谁都替代不了谁,谁也不能被谁替代。”
清流生气地瞪着亚历山大,他却刻意侧目旁顾恍若不知,这让清流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混球!”
她说着解开了衬衫余下的所有钮扣,洁白的衬衫轻若坠花,从她顺滑的肌肤悄然脱落,月光下一副更为洁白的胴体乍现在亚历山大眼前。他吓了一跳,浴血于生死边界不知多少次的他仿佛什么都不怕,却被清流此刻的举动惊慑到了。他闭上双眼,转身拎起行囊又要走。这次清流没有给他机会,抢到他身前将他推倒在地,柔软的身体一寸无余地贴着亚历山大。
“你疯了!”
“我是疯了!从我选择跟你这个杀了我同伴的仇人一起走的那刻起就已经疯了!可是疯了又有什么不好,难道要像你这样死死念着无用的往事而忽视此时此刻的感情、欺骗自己内心的想法一直痛苦地活着吗?难道你的活法就很正常吗?在我看来你也是个疯子,像木头人一样死板无趣、自欺欺人的疯子!”
轻风推开浮云,澄澈如水的月光射进屋里,显得更加明亮了。月光下的她的美丽胴体实在太过迷人。胸部丰美,形状圆润,虽然光线不够充足,但仍依稀可见她桃红色的乳首,纤细的腰枝给人抱得稍微用力就会折断的感觉。泪水在双眸中婉转盈动,却好像永远不用坠落,如同挂满梦幻彩灯的摩天轮般永远不停转动着。亚历山大一言不发地看着清流,她湿红的双瞳也以赌气式的幽怨眼神瞪着他。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推开?你他妈力气不是很大吗?怎么,受不了了?你就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混球。”
她一怒之下说出了许多粗鲁的话,但此刻已经无所谓了。她双手紧紧按住亚历山大的锁骨,仿佛要把地板按碎、地表按塌、将他直接按到地心深处葬身其中。然而,她粗鲁的言语和野蛮的举动却越发令亚历山大兴奋,他觉得她更可爱、更纯洁了。她对自己的指责虽然让人很不快,大有直戳要害之痛,但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她不像自己一样虚伪,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说去做,这是他从未做到也可能永远做不来的事。他好羡慕她,也好喜欢她。
他不想把“她”的重影投射在清流身上,“她”是“她”,她是她,这是永远无法改变也不能自我蒙蔽的真实。可当清流这张清丽脱俗的脸映入眼帘时,亚历山大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另一张不如清流好看却更挥之不去的脸庞,不知不觉中两张脸重合在一起,他仿佛已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了。
突然,清流低下头将殷红的嘴唇紧紧地贴着亚历山大,四唇甫接,传来温柔的触觉与轻微的抖颤。清流在发抖,接吻的动作也很生硬,这难道是她的初吻?她好奇又恐惧的反应让亚历山大心生怜意,也如同火星溅上枯草,将他的欲 火瞬间点燃。他把赤身露体的清流抱上床,这让清流心头一荡。她平躺在床上,月光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肌体也是白色的,但她的双颊却染上羞耻炽热的红色。水灵的双眼已无泪花却依旧流光闪闪,恰如今夜的满天星斗。美丽的胸口剧烈起伏,急促的呼吸带着香甜气息,她向他张开双臂。
“来吧…”
这一夜两人发生了关系。明明都是独身之人,却都心觉罪孽深重,仿佛是两个已婚男女在幽会偷情,却也正因这莫名的罪恶感燃欲煽情,让这个属于他们的夜晚变得更加畅快淋漓。清流无法反抗地躺在亚历山大身下,被他进入自己身体时那份剧烈的痛楚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在想这种难受得要死的事,人类千百万年来却一直在干,不单是一种繁殖手段,更是一种娱乐手段,一直在干。但很快,在他娴熟技巧的引导下,她渐渐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快 感,而且越来越强烈。被破 处的痛感还在,但新的激烈的快 感很快与之共存并将其吞噬,很痛啊,可是也好舒服。她的脑袋和身体都渐渐变得奇怪,沉醉在被征服的欢愉中。她低头看着正和他纵情交媾着的部位以及床单上的那片深红,不由自主地将他抱得更紧,又来了个长长的深吻,唇舌间狂野的交流令人忘情。清流觉得自己的肉体变得虚幻飘渺,好像只要一松开死死抱着他的双手,自己就会像气球似的升上夜空。她用力地搂着他的腰,仿佛要把腰搂断。开始时她还在无声隐忍,此时已化作一声声娇媚的呻吟。
“嗯…空…空…今天没关系哦…”
他从未被人直呼为“空”,虽然听起来有些生疏,但感觉还不错。
「啊…我的同伴们是不是正在天上看着呢?你们看吧,我在和杀了你们的人做 爱呢…」
清流的表情夹杂着轻微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渴望得到更多爱的索求神色,这使她原本清丽精致的颜貌陡然增添一份勾心的妖艳。看着她如此神情,空的欲 火越烧越旺,他低头粗暴地吮 吸着清流笋起的桃红色乳首,接着又抱着她缓缓站了起来,并加快了抽动速度与力度。清流的里面很紧,又像是流下幸福的泪水般无比温暖与潮湿,疯狂地贪婪地吞食着他,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进去了。清流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双腿紧紧夹住空强壮的腰部,并将纤尘不染的修长指甲深深嵌在她背上,难道她又想要复仇、在空的背上再留下几道伤痕?炽热的两人仿佛要将彼此熔化,像滚烫的岩浆般融为一体。绝顶的高潮来临时清流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她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后背像是插上翅膀,乘着幽媚的宵风飞起来了。阵阵充满爱意的暖流涌入体内,她在这一瞬又突然恢复了力量,双腿死死地钳着空的腰,汲取着空对她的爱。
一番风雨过后,两人紧紧相拥深情对吻,这一吻足足持续了近一分半钟,直到清流喘不过气才停下。但她仍不肯丝毫松手,死死地抱着亚历山大,就像在跟母亲撒娇的婴孩。
“我还不错吧?”她娇滴滴地问。
“很棒。”亚历山大伸手拨开掩着她半张脸的秀发,双额轻轻一碰。
“第一次是你太好啦,我想。大概也只能是你,不对,必须是你。第二次、第三次以后的任何一次都要给你,只要你想要。”
“谢谢你,可我觉得这么做对你不公。”
“又说这种话,”清流轻抚他英俊的面庞,“是我自己想给你的,我希望你这么做。不管你能否放下过去,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不打算当谁的替身啦,也希望你别把我当成其他人,清流就是清流,可以是你的同伴,也可以是你的女人。”
清流的话让亚历山大无比感激,她实在太过宽容,太过温柔,既让他得到救赎也使他罪加一等。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不去爱护她了。
“不要想太多了,你只要勇敢向前就行,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清流…”
“因为我爱你。”
亚历山大从未对她说过“爱”的字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她。在这个旖旎如梦的夜晚过后,两人再也没有发生过关系,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能安守本分地入眠,但彼此间的关系却比以前更为亲密也更为微妙:像情人也像故人,像兄妹也像姐弟,像死敌也像知己,他们深陷热恋,并在同一条道上走着。
三年时光不过弹指一挥,但满天星斗的辉光永远是那么绚美动人。在过去的三年时光里,亚历山大和清流辗转流浪了几乎整个金针大陆,拜访名流,寻觅同伴,他们的组织在地下深处不断壮大,一个接一个可靠的战友陆陆续续加入。终于在半年前,亚历山大和清流回到了分野高原,在这片见证了星之文明繁荣昌盛的黄土地上,一切奇迹都可以被创造。历史的狂潮已沉寂多年,上世代的英雄们的故事早就成了老掉牙的传说,六十年是一个轮回,又一个群星璀璨的大争之世行将来临,就如同今夜的灿烂星空,带来大地前所未有的光。
突然,一道流星划破平静的夜空,就像轻盈溅起又飞速洒落的水花。
“星河在涌动。”亚历山大站起身对清流说道。清流可以看出他的兴奋与激昂,那对茶色的瞳仁闪烁着理想的火光。
“是啊,我听到它的潮水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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